缅怀童鹤龄师恩难忘
注:本文引自已故天津大学建筑系教授童鹤龄先生编著的《建筑渲染理论·技法·作品》一书的作者自序。
师恩难忘(自序)
童鹤龄
往事如烟,饮水思源。在这本书即将交稿之时,看着书稿和这些渲染图,不禁使我想起老师们给我的一切。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在于把受之于诸位老师的传之于世。
我毕业于贵阳清华中学,在即将告别母校之际,美术老师李宗津先生(作者附注:贵阳清华中学美术老师李宗津先生解放后曾任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把我们介绍给当时在校规划设计校舍的童寯先生,童寯先生是以清华校友和华盖建筑事务所建筑师的身份应聘来校的(图1)。李宗津先生对童寯先生说:这学生也姓童,他喜欢绘画,我建议他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学画。童寯先生听罢笑着对我说:那会把你饿死,谁帮助你卖画?你要喜欢绘画可以去学建筑,我在中央大学建筑系教书。当时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即现在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中央大学建筑系即现在南京工学院、东南大学建筑系的前身。于是我就报考中央大学建筑系。
图1童寯先生为贵阳清华中学规划设计校园总体布局鸟瞰图。原图为水彩渲染。
以我愚拙在大学的四年学习中,曾受到许多知名老师严格认真谆谆教诲。但由于主客观原因:一是自我要求不高,学习不够勤奋;二是抗战时期国家和家庭经济困难,连必要的画具都难具备,我的学习成绩是不够理想的,有负宗津老师和童寯老师的期望。
我在大学建筑初步课受启蒙于汪坦先生。他给我们灌输了许多建筑学的基础知识,这是最重要的一课,我未能领会他的好意而被古典建筑和水墨渲染吓坏了。戴念慈先生在挥洒自如为我们改配景时,我却问希腊陶里克柱头的阴影怎么会是一个垂下来的尖角。戴念慈先生用纸卷了个圆筒上插倒圆锥体,在上面盖了张方纸片。放在灯光下一照即出现了与陶立克柱头相似的阴影。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图2)。
图2陶立克柱头的阴影(戴念慈先生制作简易纸模型示意)
谭垣先生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位难以忍受的严师,他在教学中有三件事我至今难忘。一是二年级时我在设计图上画了一棵树,正好插在屋顶尖上,树画得很糟。魏庆萱先生是助教,在为我改画时,谭先生走进教室正好看到,十分生气,训斥魏先生是怎么画的。魏先生红着脸不作申辩。我不敢说是自己画的。这一冤案使我对这位客死异国的老师至今怀念不已。另一件事是设计一所小卫生院,在处理门厅和候诊厅的联系时,我弄了一个1.5m宽的双扇门,自以为够了。谭先生为我改成一个宽敞的门洞,意即适当分隔空间。以我愚拙,当时未能领会。第二次上课我又画成了一个1.5m宽的双扇门。他一看就火了,把铅笔一扔,用英语训斥:这学生hopeless(没有希望了),Miss萧,你给他改吧(Miss萧即现大连理工大学建筑系萧宗谊教授,当时也是谭先生的助教)。谭先生走后,我把草图团了塞进抽屉里,嘴里嘟哝着,抱怨谭先生太严,一气之下扬言我再也不学了。随即跑出教室在外面转了一圈。等我回到教室,只见萧宗谊先生正在为我抹平那张草图纸,见我回来,就说:谭先生就是这样的脾气。她为我解释空间分隔方法。最后,谭先生还是给了我一个好分数。第三件事是做一艺术家画室设计。快要交图前我还没弄好。谭先生把我一人叫到他家,那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有煤油炉,他自己做饭,他一人住在重庆,生活十分艰苦。那天他为我改图,从黄昏到天黑,十分耐心地用英语夹着广东话解释、手不停笔从平面到透视重新画了一遍。当我带着他画的一堆草图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时天已大黑,他好像还未做晚饭。解放后徐中老师曾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过:中央大学建筑系教学(指建筑设计教学)还是谭垣先生回国后给奠定的基础使之正规化。
美术课是李剑晨和樊明体二位老师授课,樊明体先生似乎很噜苏,絮絮叨叨地说要注意明中之暗与暗中之明,这一句话我一直用到现在。几年前在上海同济大学他家中见到他时,他还谦虚地说:我们不能算师生关系,我只比你大十岁。李剑晨先生在我每次水彩画课时总是以表扬为主,说这张画大有进步,有很多优点,而后动手重新改过再画一遍。当时我没有水彩画碟,一次弄一只吃饭用的水瓷碟,再弄点颜料,觉得难为情就躲在一个小山凹里画。李先生找到了我,说你怎么躲在这里画,叫我好找。这些老师,在抗日战争期间,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执着、认真地从事教学工作。当时,我却未能领会学问、教学的严肃性。他们对学生谆谆教诲的精神直到我从事教学工作多年之后才略有所悟。
解放后我跟随徐中先生从事教学工作,自己当老师几年之后才慢慢地感到教师责任重大(图3)。
图3徐中先生为当时的天津大学建筑系学生(后为天大建筑系教授)方咸孚所画示范渲染图
我作为青年讲师和徐中先生同时指导古典建筑设计课,为学生画科林斯柱头示范图。深夜我一边作水墨渲染科林斯柱头,一边得意地哼着歌。这时,徐中先生从外面进来,问我在干啥。我说在备课,他看了一眼我刚渲染完的示范图,一句话没说就转头往外走,在走到门口时说了一句:画的是什么!我当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教师当不成了。当即撕去重画。也不知错在何处,只有自己琢磨,第二次刚画完,徐中先生又来了。这次他看过画后,面露喜色,我乘机递过笔去,说:请徐先生示范几笔。他坐下,一边画一边讲,他说了三句话:水墨渲染墨色不能太深;二要浅而又层次分明;三要在渲染完后,线稿请晰可见。我撕去又重新画第三遍,画完徐中先生又看了一次,仅仅说了一句:这张还可以。他讲的三点我牢记至今,并推广用在水彩渲染中,传给学生。
年高鉁明同志(现在太原工业大学教授)的成果即我受之于老师又传之于学生的成绩。她的科林斯柱头(图4)现在已很少有人能画了。此之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图4高鉁明绘制的西洋古典柱式科林斯柱式局部水墨渲染图
后来徐中先生上了年纪,在课堂上为一女生示范水墨渲染从暗到明退晕失败后很少再画,叫我帮助他改渲染图。我上了年纪也不能画细致严谨的水墨渲染了。水墨渲染是严格训练学生的一种好方法。因为这种教学方法不但训练了渲染技法,从渲染古典建筑工作中也学到严谨治学、严肃做人的态度。我在建筑渲染上的起步,实际上是从徐中先生认真指导我如何从事教学工作开始的。这时才开始领会到许多老师对学生的期望。老师们所赐才是我教学一生的基础。
不久,徐中先生即不指导建筑初步(原教建筑初步的教师郑谦教授已调走),而委托我负责建筑初步教学,并为天津大学建筑学系建立了一套严格培养师资的方法,为学生打下严格学习的基础。记得童寯先生在看过天津大学~年优秀的建筑设计学生作业之后问我:建筑设计什么水平才能给5分。你做一个设计看能不能给5分。我将此意转达给徐中先生。从此天津大学建筑初步、建筑设计最高分只能5-,而不给5分。“文革”后,杨廷宝先生在南宁开会时,我请教他教学问题,谈到师德,他说:你也是教学多年的教师了,为人师表,道德文章,业务要精,格调要高。徐中先生曾几次对我说:你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吗?要教学生一分自己得有十分。否则学生叫你一声老师你不脸红吗?
在所有的老师中,卢绳先生是我最感到内疚的。我曾当过他的助教,他也曾想培养我接班。当时徐中先生认为我还能“画几笔”,把我安排在建筑设计教研室,对此卢绳先生颇为不满。于是我帮助他指导中国古建筑测绘实习以作补偿。在反右和“文革”中,他身心都受伤害。但“文革”一结束他即要求为学生补课。那时他心脏病已经十分严重,他坐在讲台上讲了二三次。不久他即去世。卢绳先生教学、工作十分严谨,但他只过了7年舒心的日子,直到去世前夕还在为中国古建筑教学科研操心。我没能为他分忧,只是因为我还能“画几笔”。至今深感内疚。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不禁回忆起我有幸遇到的老师,他们都是十分严肃认真负责而又十分温暖。每当提笔我心中忐忑不安,觉得画不好,现在再学已经太迟了。尤其年中风之后手眼都不听使,但想到李剑晨老师年近90高龄的那年还站在小凳上面壁作画时,我就只能奋力从事。想到谭垣老师90高龄仍挥笔改图,想到他晚年曾想调我去帮他写书而未实现;我曾答应他也要教学50年,也还有4年才能实现。从中学的李宗津老师到大学的许多老师无一不是道德文章令人景仰的前辈。他们把我领上建筑教育之路,深感师恩难忘,必须继续奋力,活一年,学一年,教一年。写书即是教学生命的继续,这本书即是帮助从事教学的工具。
读者从这本书中如学有所得,即是我的老师们所赐;书中之不足、谬误则由我负责,请各位方家指正。饮水思源,师恩难忘。
童鹤龄
年8月25日凌晨
转载请注明:http://www.800esky.com/zztz/10800.html